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瑞瑞若有所思。“爸爸要去找爷爷吗?”我怔了一下:“什么?”“上次爷爷跟瑞瑞说,说他生病了,我们很快就要去爷爷的房子里住了。”我不知道说什么,只好亲了亲瑞瑞头顶。“是,爸爸是去看爷爷的。”我安置好瑞瑞,自己匆忙拿了些东西出门,其实老宅那边什么都有,不过是带一些自己觉得用得上的东西罢了。我走到门口,正准备换鞋,吴妈安静走过来,她手上拿着我外套,叫了一声:“先生。”我怔住了。她垂着眼睛,像给予舟穿外套一样,替我穿上了外套。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,只轻声说了句:“走了。”外面刮着冷风,我本来准备自己开车,刚进车库,跟车库外的陈敛面面相觑。今天挺冷的,他守在外面也是吹风,但是毕竟是予舟让他来盯我的,总不能坐在我客厅守着。所以只能在外面冻着。“你开车吧。”我直接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:“过几天我跟予舟说,你来跟我当司机吧。”-到老宅时已经是深夜了,因为是予舟的车,很容易就进去了。风还在刮,纪家大门外有灯亮着,我以为是守门的人,车到门口才发现是卫平。“你去停车。”我下了车。卫平打着灯,领我进去。路上都没有说话,只是经过花园的时候停了一下,那间佛堂里也亮着灯。又不是四大皆空,装什么断舍离。老宅里灯火通明,佣人都很安静,老爷子卧室在楼下,我坐在客厅等,有穿着正装的人经过,都说读书最好做医生或律师,今天都齐了。卫平又进去了。佣人端上茶来,过了一阵子,又摆了夜宵和点心,即使在这种时候,这栋房子里也有着那种安静的秩序感。到凌晨,医生和律师都离开了,我仍然在等。凌晨三点,纪家的管家匆匆走了出来,似乎在交代什么,我听见佣人的哭声。过了一阵子,予舟走了出来。他仍然是原来的样子,大概是上着班赶过来的,穿着正装,神色不是疲惫,也不是悲伤,只是木木的,看见我,站定了,没有走过来。跟在他身后的卫平离开了,手上拿着一把伞,我知道他是去报丧,纪家祖籍江浙,报丧带伞是古礼。佣人端了孝布上来,白得刺眼,但是不敢靠近来,因为怕予舟。“是披还是系。”“是系。”佣人把麻布系在我手臂上,是粗糙的生麻布,边缘有丝丝缕缕的纤维,五服中最重的丧服,纪家规矩大,没有用西方传来的黑纱,但也没有做丧服,算是折中。又把一缕麻系在扣子上。我接过佣人手上孝布,走到予舟身边。他只是安静地看着我。他像高大的雕塑,西装的扣子冰冷,生麻很硬,我系了两下才系好,予舟的眼睛看着我的手。我忍不住抬起手来,碰了碰他的脸。他鬓边发丝冰冷,最近瘦了很多,颧骨有生硬的线条,大概是太累了,他就这样靠着我的手,低下了头。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,有沉甸甸的重量,他伸手抱住了我,力度大得几乎要把我肋骨勒断。“我爷爷走了,小湛。”他这样平静地告诉我。“我知道。”“这世上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对的了。”他说。原来他知道的。他的冷漠,残忍,和打死都不愿意认错的固执,他都知道。但他是纪老爷子亲手培养出的继承人,是更年轻的纪禹臣,他只能以这样锋利冷漠的姿态继续走下去,就算失去了自己的至亲、师长,和唯一的同类。古书上有青鸾舞镜的故事,但予舟不是青鸾,他不是什么纤细的鸟类,他更像是《浓雾号角》中那地球上最后一只恐龙,生活在黑暗的海底深渊,强大而孤独,用千万年来找寻同伴,最终失望地回到深渊之中,再也不回来。“不会的。”我轻声安慰他:“我会在这里,一直陪着你。”都说我固执,那就固执到底吧,对与错,是与非,我全都不再在意,执迷不悟也好,飞蛾扑火也罢,从十年前我看见他的那一眼开始,也许结局就已经注定。结局纪老爷子遗言,一切从简。因为这缘故,丧事没有太铺张,但是毕竟是一家之主,仍然是庄严肃穆的,来吊唁的人也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人物。瑞瑞也被接了过来,穿上小小的丧服,茫然地跟着予舟接待来吊唁的人,呆呆地对着老爷子的遗像磕头。他压根不懂发生了什么,吃饭的时候还问:“爷爷不吃吗?”他生活里没有太多老人,沐老头又太凶,所以对纪老爷子印象深刻。我怕予舟伤心,亲了亲瑞瑞头顶,没有说话。叶家是第三天来的。那天是下雨天,叶家人都是一身黑,叶云薇走在最前面,仍然是纤细骄傲模样,盘发,头发光滑如黑色丝绸,只别着一朵很小的白花。她和予舟之间冷漠如陌生人,只是行礼,还礼,但却端端正正在纪老爷子灵前磕了三个头。我后来才知道她鬓边白花的意思——叶老太太在那天凌晨去世,她来纪家吊唁时,其实已经是热孝在身。不管做没做好准备,老一辈就这样彻底退场,他们这一代已经被推上风口浪尖,除非斗败退场,否则至死方休。纪老爷子上山那天也是个雨天,纪家墓园位置很偏,可以看见远处的青山在雨里影影绰绰,予舟撑着伞在墓前站了很久,我没有说话,只是在远处等着。哪怕是最亲近的人,也要给彼此留足独处的。而且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予舟——因为他表现得一点也不需要安慰。第二天予舟就回去上班了。他仿佛又变成原来的样子,强大而沉默,我们仍然互相躲着对方在吸烟,我躲在那棵越来越茂盛的海棠树下,他是躲到书房里。如果不是那个人突然出现的话,我是不会想到该如何跟予舟开口的。那是在纪老爷子去世半个月后,我在家里画画,傍晚沐蓁打来电话,说店里来了个大主顾,要定一套粉彩,要求很高,她搞不定。我让她跟那人订个时间,我下次去店里跟她谈。沐蓁说不行,她非要今天见到我。我有点疑惑,问:“对方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“是个保养得很好的阿姨,很优雅,坐着自家司机的车来的。”-其实来的路上,我已经隐约猜出来。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,我躲开陈敛,自己开车来了店里。人在会客室,沐蓁等在店堂里,十分得意:“师兄,这次可是个大主顾,又爽快,已经把订金付了。”会客室有一扇墙是红木的多宝阁,上面的陈设都是非卖品,我从一个失败的钧瓷瓶和郎窑红之间看到她的侧影,非常瘦,虽然是坐着,上半身却笔直,双手交叠着放在腿上,确实是优雅。怪不得沐老头说沐蓁一双眼睛是摆设,学不了画——她竟然没发现,这位“大主顾”的下半张脸和我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。其实我也想过要找个时间了结这段事,只是一直没什么机会。她会找上门来,是意料之外,但也是情理之中。邢云弼一撤,连家的处境太尴尬,予舟现在已经彻底接手纪家,这时候还不来求饶,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求饶了。以予舟的脾气,去家里找我死路一条,来店里找我才是正确做法。真是一步好棋。我刚从画室赶来,身上衬衫还溅着颜料点子,头发也乱蓬蓬,随便抓了两下,走了进去。我小时候有段时间,很想一夜之间长大,有次是冬天,又冷又饿,睡不着,我盯着床头的一片月光,心里想“没关系,一切都会过去的,下次再想起这时候,我就已经长大了。”在那之后,再遇到难熬的关头,我都会想起那时候,也会用这句话撑过去。此刻我仿佛又闻到孤儿院宿舍里的霉味,月光冷如冰,我还是那个一无所有的小男孩。她看见我,连忙站了起来,仿佛很激动,又有点局促,这情感层次未免太多,不太好演。“怎么称呼?”我看着她眼睛:“还是叫连夫人?”她怔了一下。现在就开始受伤,未免有点早。“叫我贺夫人就好。”倒是坦率,省我多少事。刚在心里夸一句,她又环顾起周围来,仍然是那副欲言又止样子:“你这店很雅致……”“你想要什么,贺夫人?”我平静打断她的话:“铺垫的话就不用说了,大家都很忙。”她仍然只是定定地看着我,眼睛里露出无限温柔来:“我一直想去找你,但是怕打扰你,后来又出了嘉辰的事……”“看来你没有别的话要说了,那我先走了。”她脸上露出哀求的神色来。“别。”终究是不熟,像是想要拉我,但又不敢动手,我看见她手上戒指,贺家这一家我没有听说过,大概是嫁得不好,戒指也一般,连嘉辰都能知道我的行踪,她当初的事大概也不算秘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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